□贾元科
离开故乡近六十载,我心中仍蜿蜒着一条大河。她不是长江的浩荡东流,亦非黄河的奔腾入海,更不似万泉河的清泠婉转。她只是鲁西北平原上一条朴素的泄洪河——村后的漳卫河。若称其为“大河”,或许牵强。她没有赤壁惊涛的磅礴,也无壶口飞瀑的雄浑,却以平凡的脊梁撑起一方水土的生息。
汛期是她最壮阔的篇章。当上游山洪肆虐,她如慷慨的义士,开闸纳洪,将身躯没入滔天浊浪。霎时,河面奔腾如脱缰野马,轰鸣似蛟龙入海,裹挟着黄沙与决意,昼夜不息地扑向渤海。待洪峰退去,她又化作娴静的少女。窄窄一脉清流,涟漪轻漾,蝌蚪摆尾,游鱼逐影。河床坦荡如砥,淤泥沉积处泛着油亮的光,仿佛大地母亲舒展的掌心。
20世纪六七十年代,漳卫河历经多次治理,拓宽后的河床夏天野草丛生,百花盛开。偶尔一次泄洪过后,河床满地淤泥,肥沃成黑土地。民以食为天。河床的丰饶是上苍的馈赠。村民们大着胆子在这片“呼伦贝尔”般的沃野上播种希望。春来麦浪翻滚,秋至青纱帐起,高粱的红穗与玉米的翠叶在风中沙沙絮语。当四野枯槁,大河却以暗渠引水,润泽龟裂的田垄;当暴雨倾盆,她又张开空槽,吞下滂沱的泪水。当年我读中学时,每个周末都要跋涉几十里乡路回家背干粮,每次见到大河,见到那片或葱茏或冷寂的河床,心里怎能不对它充满感激之情。
故乡的大河时时在我心头流淌,我眷恋着儿时的伊甸园。那碧绿的河水曾是我的泳池,那平坦松软的河床曾是我的运动场,那宽宽的河堤曾是我的跑道……夏日里,我们这群泥猴儿在河中扑腾出人生第一个“狗刨”;秋阳下,赤脚踩过河滩的温热淤泥,掘开洞穴捉青蟹;蝉鸣聒噪时,攀着堤岸老柳比谁摘的蝉蜕多。城里的滑梯积木固然精巧,怎比得野孩子的天地?河水的清凉教会我们泅渡,淤泥的腥甜滋养着韧性,就连洪峰的怒吼都是最早的生存课——自然的学堂里,万物皆是课本。
而今每闻郭兰英唱“一条大河波浪宽”,眼前总浮现故乡的河。她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名胜,却是游子心头永不干涸的血脉。泄洪时的惊涛,麦浪里的金波,青纱帐中的碧影,层层叠叠淌过六十载光阴。那些水纹中荡漾的,是母亲舀起的第一瓢救命粥,是父亲肩头沉甸甸的麦捆,是月夜河堤上少年遥望星空的悸动。
这条河,早已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水道。她是大地的掌纹,刻着生死的年轮;是岁月的磁带,录着土地的呼吸;更是一卷无字家书,每个浪花都在诉说: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家乡的大河,是我心中永远的牵挂,是我乡愁的寄托,是我灵魂深处最温暖的港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