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单歆烨
火锅,是有一种精气神的。
一进门,便是腾腾的白色雾气,在铜锅的沸水里蹿动。这便是第一位迎宾员。不等真正的伙计朗声招呼,这股滚烫的气流就已暖烘烘地贴近你:鼻口间全是它热情的呼吸,肌肤处全是它激动的脉搏。如此,便勾起了顾客的兴趣。锅气如此鲜活,这顿饭怎会平淡?
和锅气共事久了,伙计似乎也一同沸腾起来:快走几步,肩膀微倾,便在雾气里堪堪挤出一条小道;一手拎壶,一手托菜,便带动空气中的热浪随蒸汽翻滚;腰身微侧,衣角轻闪,就已轻巧地移步至另一桌前。不断地引客、上菜、加汤,宛若锅中沸腾的气泡,一刻不歇地翻滚。
在这样的店吃饭,精神也会为之一振。
而在这样的店里吃饭,如何涮出食物的真味,也是一门学问。锅中热气本是升腾而起,不过若想向上,必先向下等待。幼时我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,等火锅沸腾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挑战。尤其是饥肠辘辘之时,只能眼巴巴地趴在桌上,用筷子不断拨动汤面,数着从锅底腾空而起的气泡。热浪将食物煮香,并非眨眼之功。须待肉片褪红、蔬菜透亮、面食浸润,诸味相融,彼此交织,在锅中这般熬煮,方能达到一种近乎“活色生香”的境界。
火不旺,水未滚,锅热气未生;心不静,底不厚,人力气未盛。
不仅等待需要耐心,投入也需懂得节制。牛、羊、猪、鸡,鱼、虾、扇贝,各色丸子,各类主食,令人食欲大振,便常忍不住贪多求全,一股脑儿倒入锅中。然而锅的容量有限,反而承载不住。食材互相牵扯挤压,彼此消耗,致使肉片半生不熟,土豆外烂内硬,终是难以入口。留出适度的空间,循序渐进,层层叠加,热力才有间隙翻滚,精气才有时间累积。
锅满则不沸,心满则生杂念。负荷过重,便会萎靡不振;留白得当,方能积蓄冲劲。
而这股热劲,是需要不断维持的。吃到半途,水量减半,肉末裹挟着残渣,铜锅中的汤水翻滚便难免吃力,如同呼吸逐渐变得疲惫。此时便有伙计拎壶而来,俯身低腕,壶嘴微倾,将沸水从壶口细细注入锅中。浮沫被冲散,平静被打破,那即将枯竭的蒸汽,得新添沸水的滋润,又昂扬地蹿动起来,再次弥漫于空中。纵然火候起初再旺,也会随时间慢慢消沉。唯有及时滋养,内在的热力方能再次沸腾。
添水得宜,续气腾香,纵使猛火难久。心火常温,元气复燃,生命自丰满。
而这满屋的锅气,从古代便开始氤氲了。1984年《中国烹饪》第十一期刊载的《火锅古今谈》中,作者考据内蒙古出土的壁画,介绍了辽代初期的火锅样式:三个契丹人席地而坐,围锅起筷涮肉。南宋林洪《山家清供》中的“拨霞供”则描述得更为详细:“以风炉安座上,用水少半铫,候汤响一杯后,各分以箸,令自篸入汤摆熟,啖之,乃随意各以汁供。”清代的宫廷火锅带起民间风潮,清代徐珂所编《清稗类钞》记载:京师冬日,酒家沽饮,案辄有一小釜,沃汤其中,炽火于下,盘置鸡鱼羊豕之肉片,俾客自投之,俟熟而食,故曰“生火锅”。
自古火候相传,锅气相续。以火煮食,不仅为求温饱,更是为了提气。而后加入花椒、八角、桂皮等香料,更是为了滋养心神。草原的风沙里,寒冬的凛风中,先民们隐藏着对激活胆气、点燃意志的渴求;翻滚的沸水处,蒸腾的热气间,也暗含着对气血充沛、振作精神的渴望。
这几乎成为一种文化符号。毕竟古往今来,恶劣环境数不胜数,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学习火锅的那股精气神:耐心、循序、恒久。若能将这般气劲尽数纳入胸中,那么人之元气,也就不难如锅中之汤,沸腾不息了。
大抵吃火锅,吃的也是那一份精气神。于是我连忙夹菜,以免锅气散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