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王同举
月亮晃晃悠悠地攀上半空,洒下漫天清辉。凉风裹着果实的清香一阵阵吹过,将篱笆墙的影子吹得忽远忽近。我在院子里闲坐,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“唧唧”声,时断时续,像是谁在轻轻地拨弄丝弦。
循声而去,俯身细看,是一只蟋蟀,正伏在墙根下吟唱,节奏时而急促如雨点敲窗,时而舒缓似流水绕石;鸣声清透,自墙角向四周漫开,仿佛要把整个秋天的心事都唱进无边的夜色里。
蟋蟀是秋夜里最执着的歌手,从日头西坠唱到月上柳梢。在乡下,场院边的柴垛里、田埂旁的草丛里、墙角的瓦砾堆中,到处都充盈着它们的歌声。儿时,我和小伙伴常趁着月光捉蟋蟀。蟋蟀在草丛里吟唱,我们的小身影在泥地上晃。哪里有蛩鸣响起,哪里就有趴在地上的小脑袋。我们轻手轻脚地靠近蟋蟀,张开双手朝声响处猛地一扑,一只蟋蟀就落入掌心。大家把捉来的蟋蟀放进小竹笼里,搁在窗台上,夜里枕着“唧唧”的叫声入眠。偶尔夜半醒来,看见笼子里的蟋蟀敛着翅膀歇着,总担心它活不到天亮,就拎起竹笼来到院子里。笼盖一掀开,蟋蟀立即蹦跳着蹿向草丛,瞬间就亮起了嗓子。那时,我总疑心蟋蟀是由田间的庄稼化身而成的,不然为何它一挨着泥土就能恢复生气呢?
古人笔下的蛩鸣总带着几分怅然与落寞。杜甫写“促织甚微细,哀音何动人”,听蛩鸣而起乡愁;陆游一句“促织已催秋夜永,清砧更觉暮寒生”,更是将秋夜的孤寂揉进了虫声里。人总爱把心事托付给虫鸣,好像蟋蟀也懂得人世悲欢。然而蟋蟀并不懂诗里的愁怨,只是循着时节吟唱,为生存,为繁衍,为短暂的生命寻一个出口。这又有什么要紧?世间的共情本就不必事事相通。一声声蛩鸣,把秋风揉碎,把月色敲成点点星光,把人唱得心里发软。
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”从羽化成虫到生命终结,蟋蟀的寿命最长为一年左右,可生命的珍贵不在长短,而在是否认真地活过。有人活得轰轰烈烈,像盛夏的惊雷;有人过得平平淡淡,如秋夜的蛩鸣。可谁又能说细微的“唧唧”声就不比惊雷更动人!像蟋蟀那样,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认真地吟唱,努力地活着,便不负时光。
想起故乡村庄的那些乡亲,性子也和蟋蟀一样。他们年复一年地在土地上俯身劳作,春种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,一辈子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,却凭着一股韧劲,把生活的滋味熬进了一粥一饭、春种秋收里,把每一天都过得踏踏实实。
月挂中天,夜已深,墙角的蟋蟀依然在不知疲倦地歌唱,“唧唧”声随风漫过篱笆墙,漫过远处的玉米地,融进了无边的夜色里。于是想起流沙河写的那首诗——《就是那一只蟋蟀》:“就是那一只蟋蟀/在你的记忆里唱歌/在我的记忆里唱歌/唱童年的惊喜/唱中年的寂寞……”是的,就是那只蟋蟀,在我的窗前吟唱,在你的窗前吟唱,唱出了人们心底共通的念想和羁绊,鸣声跨越时光,在夜空中久久回荡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