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春香

他使劲回想自入住槐仙居酒店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怪事：第一晚槐花从他们共拥的床上离奇失踪，他确认他确实没有听到门响；第二晚槐花带他走进万亩槐林，迷路之际他找不到她却见一只黄鼬从脚下出没，把他的魂都吓没了；第三天黄昏槐花带他来到槐仙居楼顶，俯看“祭槐”的仪式。“祭槐”，是家乡每年五月举办的仪式。在通往槐林深处的小径上，沐浴着馥郁的花香，无数身处人生厄难的人，来到绘有槐花图案的佛龛旁焚香祈祷。据他的发小二炮说，仪式相当盛大，近几年随着旅游的发展，“祭槐”又有了新内容，特别是自他的“槐公司”上市之后，祭槐增加了魔幻、惊悚的内容，吸引了大批年轻人。

此时，槐花递给他一架望远镜，示意他往远处看：他看到发小二炮，一边附在一个女孩耳边说着什么，一边将她推入汹涌如海、精怪丛聚的槐林深处，而一条褐色大蟒从树梢探头，几只长着髭毛的灰老鼠从地洞中爬出，睁着一双绿豆小眼儿，而树梢处阴风阵阵，鬼哭狼嚎……呀，女孩凶多吉少……

他汗毛直竖、浑身哆嗦，失手将望远镜掉在脚下。看他虚汗淋淋，槐花笑得直不起腰来，而后面的话，更是让他惊愕：“你胆子忒小了，没想到一副魔术镜片就骗了你！但我告诉你啊，遇见我，是你的命运到了！”

槐花之前可没有这么捉弄过他，而他更没有想到二炮的“祭槐”仪式中还有魔术镜片这一项。在槐花之前，他的前妻出国后断然提出离婚，儿子也于去年十月车祸身亡，他又不小心牵涉进一桩学术造假的案件……万念俱灰之时，他自杀了两次，但都被救了过来。那次回乡二炮见他形销骨立、神情落寞，就将自己未嫁的表妹槐花介绍给了他。但槐花可不像之前他交往的女人，比他小十岁，还热情似火，真纯如雪，从没有骗过他，哪怕一句假话或不起眼的细节。

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折磨着他，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
槐花用身子抵着他的后背，温暖即刻涌上心头。斜斜的暖橙色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，而头顶晚霞如红羽飘飞，前方莽苍槐海绿波阵阵……使他犹坠梦里。爱上她，是他一种疯狂的宿命。她的出现，让他常常有种错觉：那就是自己眼前所经历的人生，早就在某个平行世界里经历过一遍。而她，在某种意义上，就是他的回归，抑或是自由。

二炮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。槐花听到脚步先喊了一声“哥”，随后他也直起身子，目光从虚芒的前方收回，落进二炮的眼睛里。

二炮上前抓住他的手，将他拉到一张椅子上，拍着他的肩说：“我知道你见惯了虚假和欺骗，但这些不因为你的讨厌就不会出现——生活总是循环往复的，原谅我这样安排，但我没有恶意，我只是想让你明白，假的后面是真，有的后面是无，习惯真假和有无，但不放弃追求，这才是本质——”

二炮的眼睛闪着光，像头顶飞起的霞霓，有着灵动的神采。他终于懂了二炮为什么能成为一个“人物”，而他自己，虽身为“教授”，崇拜者万千，其实无任何抗打击能力。他猛地抬头看天，笑意突然自嘴角蔓延到脸庞，他指着渐渐隐去的夕阳说，“兄弟，不要说了，我懂了。我会珍惜我所得到的一切。”

槐花托着茶盘送上两盏清茶，分于他和二炮，然后坐在他们身畔，慢启朱唇，哼唱一首早年的老歌。她举手投足，倩笑嫣然，她是那么年轻、优雅——他突然觉得无法猜度她到底有多大了，而她心中又曾经历过什么，让她在人生这个路口等到他？

二炮再次拉起他的手来到楼顶，指着远方莽莽苍苍的槐林说：“你看，白槐花已经盛开了，像凭空落下的点点积雪——但无论什么时候，我都不会舍我的‘槐公司’，无论什么时候，我都在这里等你！”

在他眼前，变得恍恍惚惚的，不止是槐花，还有二炮，还有那落下来的槐花雪。他觉得他的心脏突然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填满，他说不出这种东西是什么，但无疑它有一种混沌的忧伤，也有一种甜蜜的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