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:1955年,63户德州移民屯垦戍边。70年来,他们一代代人用心血和汗水建设新家园——额尔古纳德州移民的奋斗史诗
美丽的额尔古纳河畔大草原。李欣欣摄
20世纪90年代移民杨松旺一家合影。张云鹤 供图
今日建设屯的牛群。张云鹤 供图
1984年冬天,移民取水时的场景。陈殿杰 摄
□本报记者李玉友 本报通讯员孙德奎
1955年,长期居住在内蒙古额尔古纳的苏联侨民撤离,留下大量闲置的土地和村落。为巩固、开发建设边疆,国家决定从山东组织移民前往额尔古纳屯垦戍边。1955年5月,齐河县米三里、左三里、三王城、老寨子、小寨子等村的63户262人(其中回族61户、汉族2户),积极响应国家号召,毅然离开故土,跨越两千多公里,奔赴祖国北疆,肩负起屯垦戍边、建设边疆的光荣使命。
从1955年到2025年,70年时光悄然流逝。额尔古纳的德州移民凭借勤劳的双手与辛勤的汗水,在这片土地上建设着新的家园,深深扎根祖国北疆。
响应号召 千里北上
额尔古纳,蒙古语意为“奉献”。它既是一座城市,也是中俄界河之名——额尔古纳河右岸属中国,左岸属俄罗斯。新中国成立前,大批俄罗斯人越过额尔古纳河,来到中国一侧垦荒放牧、淘金开矿,逐渐形成30余个俄罗斯人聚居的村屯。1954年,苏联政府从额尔古纳旗境内分批次迁回苏联侨民,共计1823户、9486人。1955年,国家作出决策,从山东省组织移民,前往额尔古纳开展屯垦戍边工作。山东省短时间内便组织起513户、2398名移民,其中齐河县的63户移民便是这支队伍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齐河县老寨子村的米成文是回族,他年轻时曾在额尔古纳谋生,在那里结识了同为回族、老家在泰安的韩老五。二人合伙经商,韩老五负责宰牛,米成文经营包子铺。后来,米成文因得罪当地土匪,不得不返回齐河。此次政府号召移民,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,带着儿子儿媳、四个孙子、两个孙女报名。他坚定地说:“那是个好地方。听党的话,没错!”在他的带动下,老寨子村共有12户人家报名。
1955年5月23日,米三里、左三里、三王城、老寨子、小寨子村的村干部,用牛车将移民和行李送到晏城火车站。离别时刻,人们泪洒当场。齐河县带队的干部是张振东,他是一位回族老干部,参加过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。张振东按照各家人口数量,为大家分发了大锅饼,并详细讲解了路上的注意事项,特别强调各家务必照看好自己的孩子。众人登上一辆专为山东移民安排的专列——闷罐车,车上已载有来自泰安、临沂、菏泽等地的移民,基本上一个村庄分配一节车厢。火车缓缓驶出晏城火车站,向着北方进发。火车上的生活条件艰苦,但大家相互尊重、彼此谦让。其中,齐河县米三里村杨松岭的幼子杨兆利,乳名小国,上火车时仅有28天,是此次德州移民中年龄最小的。杨兆利长大后参了军,后又投身公安战线,在边防线上戍守20余年。转业到地方后,他先后担任额尔古纳市委政法委书记、市民政局局长。退休后,他积极推动额尔古纳与德州两地的交流互动。
1955年5月27日,满载山东移民的闷罐车抵达内蒙古自治区海拉尔火车站。当地干部早已在火车站等候,回族移民被暂时安排住在当地清真寺。经过几天休整,德州移民被送往目的地——额尔古纳的保比来屯。海拉尔距保比来屯数百里,沿途人烟稀少,仅在三河那个地方看到一个老头经营的小店,目光所及皆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。
到达保比来屯后,当地干部为众人安排了临时食宿。随后几天,为德州移民分配了房子、生产工具、牛马、粮食等生产生活必需品。当时,保比来屯还有十几户未离开的俄罗斯人和几户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“闯关东”的山东人,德州移民亲切地称他们为“老户”。从此,德州移民便在这片土地上安下了家。
从保比来屯到建设生产队
保比来屯是苏联人起的名字。德州移民来到这里的第二年,便将这个屯改称为建设生产队。从黄河岸边的大平原来到额尔古纳河畔的大草原,德州移民最直观的感受便是这里冬天的寒冷。这里的冬天漫长且极为寒冷,最低气温可达零下40多摄氏度。在德州移民中,米成文是最熟悉额尔古纳自然环境和风土人情的。早年的经历,不仅让他掌握了在极寒天气下生存的本领,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俄语。此外,他多才多艺,能说会唱,经常即兴表演快板,赞颂移民政策,鼓舞移民士气,凝聚起移民们的力量。冬季取暖需要烧木头,德州移民便学习使用爬犁。他们身着羊皮袄,头戴大皮帽子,戴上皮手套,成群结队,凌晨二三点出发,前往几十里之外砍伐白桦树。他们将砍倒的树锯成几段,每段长度比爬犁略长,约3米多,然后堆放在爬犁上,在冰天雪地中艰难往回赶,一般下午二三点钟才能到家。途中饿了,就啃食冻得坚硬的高粱米团子;渴了,就捧起雪来吃。经验丰富的“老户”告诉他们,吃雪要吃深层的,深层的雪既干净又解渴。
相较于生活上的困难,生产上的挑战更为严峻。德州移民对在大草原上开荒、耕种、打草、放牛、牧马等生产技能几乎一无所知,干活时闹出不少笑话。在当地政府和村里“老户”的帮助下,他们从头学起,克服重重困难,逐渐掌握了各项生产技能。当时生产工具落后,开垦荒地需要用4至6头牛拉一架苏式铁制犁杖,耙地的耙是用木头加上大耙齿制成的,一头牛拉一架耙,一个人徒步牵着几头牛在地里来回劳作,许多土地就是这样开垦出来的。1959年,国家调拨给建设生产队3台东方红牌拖拉机和2台联合收割机,当年便垦荒6000亩。
随着时代的发展,德州移民经历了多次变革。据《苏沁农牧场志》记载:1956年至1958年,建设生产队从互助组发展成为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,后来又转变为建设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。1959年,实施场社合一政策,建设生产队划归苏沁牧场,德州移民从挣工分的农民转变为挣工资的国有农场职工,成为农牧场建设的主力军。
1959年10月,德高望重的米成文老人与世长辞。遵照他的遗愿,他的遗骨被安葬在附近的西山脚下,成为第一位长眠于此的德州移民。米成文对这片土地的热爱,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其他德州移民,尤其是他的孙子米双勤。米双勤长大后成为一名兽医,曾参与创造了1000天不死牛的纪录,几十年过去,在苏沁牧场,这一纪录至今无人打破。更值得骄傲的是,他还全程参与了三河牛、三河马的培育改良工作。改良后的三河牛易于饲养,产奶量大且质量优良;三河马既能供人骑乘,又能拉载重物,有耐力、力量大。后来经国家认定,额尔古纳成为三河牛、三河马的故乡。
血染得尔布干河
在建设新家园的过程中,有人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。左立春是一位老党员,新中国成立前参加过回民支队,南征北战,九死一生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乡,先后担任齐河县收容所副所长、左三里乡干事等职务。1955年移民时,左立春的奶奶已近90岁高龄,左立春的父母带着四个儿女参与移民,留下他一家在家里照顾奶奶。1960年奶奶去世后,左立春举家搬迁到额尔古纳,他在建设生产队担任保管员,负责采买和保管物资。
1963年7月,正值打草季节,打草机需要更换零件,需前往三河购买。当时天下着雨,家人和队长都劝他等晴天再去,他却笑着说:“晴天还要打草,阴天下雨正好修理打草机。放心吧,没事的!”他叫上同屯的孙士三一同前往,两人穿好雨衣,骑马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。到达三河后,他把买好的一大堆零件装在一个大帆布书包里,挎在肩背上。两人骑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,当赶到得尔布干河时,天色已完全黑下来。此时河水暴涨,河面宽度达2公里,已经漫到了村子边。他让孙士三跟在后面,坚持自己先下河探路。他按了按肩背上沉重的零件袋,裹紧前后的雨衣,驱马踏入不知深浅的河水中。不料,一股激流突然袭来,他连人带马瞬间被卷入湍急的河水中,再也没有上来。孙士三空着手骑着马安全过河后,急忙到村里喊人前来寻找。米登河、左俊昌、米双盈等人天天划着小船在河上搜寻,半个月后,终于在10公里外的河岸边树下发现了他的遗体,当时他年仅31岁。
棒打狍子瓢舀鱼
著名作家迟子建曾创作小说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,生动描绘了这里的大草原、大森林、大湿地,河流纵横交错的美景,让这片土地成为人们向往的地方。这里的大草原上生活着大雕,个头足有1米高,一双翅膀展开有2米长,模样十分雄壮。大雕在高山上或高山的树上筑巢,一次孵化两只幼鸟,一年仅孵化一次。在额尔古纳河畔,最壮观的景象当属观看大雕抓羊。大雕在天空中盘旋,还未等人们察觉,便猛然俯冲而下,逮住羊后振翅飞走。此外,这里还有大雁、鸿雁、灰鹤、水鸭子、狗熊、狍子、草原狼、黄鼠狼等众多野生动物。“棒打狍子瓢舀鱼,野鸡飞到饭锅里”,正是对这里丰富自然资源的生动写照。
马背上的大学生
在这样独特的自然环境和文化氛围中,第一代移民马玉岩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光。离开齐河县小寨子村时,他仅有7个月大,来到额尔古纳后,他慢慢成长,学会了逮鱼、捉鸟、采集野韭菜花,还掌握了骑马和打草的技能。他12岁离开建设生产队外出求学,放假归来就放牧,整天与马为伴。
1975年,20岁的马玉岩迎来了改变命运的机会。虽然当时全国高考尚未恢复,但当地可以通过考试进入大学学习。马玉岩将马背当作课桌,开始紧张的考前准备。他准备了许多纸条,放在雨衣里面,不时就掏出一张纸条来学习。放牧常常是放一整夜,他上半夜背诵数学题,下半夜背诵化学题。有一次,他背着书睡着了,从马背上掉了下来,脚却挂在了马镫子上,被马拖着前行,情况十分危急。旁边放牧的伙伴远远看到马后面拖着个东西,意识到有人掉下马,急忙前来用套马杆套住马,将他救下。幸运的是,他只是衣服被划破,人未受伤。这一年,马玉岩考上了东北大学,学习有色金属加工专业。他也因此成为德州移民中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。如今,他已成为业内公认的铝加工资深专家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。
从马拉牛耕到机械化
同为第一代移民的杨兆华,今年75岁,退休前,他担任苏沁农牧场纪检副书记,亲身参与并见证了苏沁农牧场从马拉牛耕的传统生产方式,一步步建设成为现代化农牧场的全过程。据他介绍,1963年,政府从北大荒调拨了几台东方红牌拖拉机,并配备了驾驶员一同前来。1969年,这里划归黑龙江省管辖。黑龙江作为农业大省,机械化水平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,因此这里很快实现了初步的农业机械化。牧业生产的机械化则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,起初使用小四轮拖拉机牵引打草机,后来用中大型胶轮车拉搂草机、捆草机,这些机械化设备大大缩短了作业时间,提高了生产效率,极大地减轻了人们的劳动强度。如今,家家户户都购置了打草机械。尤其是挤奶机和挤奶平台的出现,彻底将牧民从繁重的手工挤奶劳动中解放出来。
一部移民史,就是一部奋斗史、创业史。70年间,德州移民将汗水与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,使这里的生产、生活环境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对于第一代移民而言,美丽的额尔古纳是他们的第二故乡;而对于第二代、第三代及以后的孩子们来说,这里就是他们永远的故乡。
心中的河与梦中的乡
建设屯依山傍水,村庄南面,清澈的得尔布干河弯弯曲曲向西流入额尔古纳河。这条美丽的河流,历经千年流淌,顺应地势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曲水,河两岸生长着柳树和多种野果树,形成独特的河套和湿地景观,河中生活着几十种淡水鱼,最大的鱼重量可达20多公斤。这里四季风景如画:春季山花烂漫,溪流蜿蜒;夏季林海茫茫,鸟语花香;秋季层林尽染,五彩斑斓;冬季白雪皑皑,银装素裹。
杨兆利出生仅28天就随父母离开家乡,对齐河老家毫无印象,却说着一口纯正的齐河话。他解释道:“齐河话就是齐河游子的身份符号,如果改了齐河口音,就像丢掉了老家的根,失去了老家的魂。”
对杨兆利来说,额尔古纳是他现实生活中的故乡,而齐河则是他灵魂深处的故乡,他对这个寄托灵魂的地方怀有无尽的眷恋。有一次,杨兆利出差到山东,途经齐河时,强烈的思乡之情驱使他来到黄河岸畔米三里村。几十年魂牵梦绕,如今的他终于实实在在地踏上了这片土地。他把车停在黄河堤坝上,伫立岸边,凝视着静静流淌的母亲河,这个场景曾在他的梦境中反复出现。随后,他穿行在米三里村的大街小巷,看着街头巷尾玩耍的孩童,不禁在心中反复吟诵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”这首诗。经过多方打听,他终于见到了父母多次提及的三婶子。尽管几十年间两人仅通过互寄的照片知晓彼此模样,但杨兆利一见面就认出了三婶子,三婶子也亲切地叫出了他的小名(乳名)“小国”。这正是亲情跨越千里的牵挂,浓浓乡音带来的温暖。
关里家与关外家
杨兆江是第二代移民,1969年出生的他从未到过齐河,但同样说着齐河话,并且完整保存着杨家40代辈谱。他说:“我们米三里杨家家谱从未间断,到我是‘兆’字辈,我上一代是‘松’字辈,下一代是‘元’字辈,何时都不能忘根忘本,有家谱在,就知道我们的根在哪里,一直以来,和齐河老家的联系从未断过。”
杨兆江经常通过网络关注齐河,说起齐河,他如数家珍,张口就能说出“大义齐河”“时传祥故里”“孟祥斌家乡”“进了齐河门就是齐河人”等齐河标志性宣传语,令人十分惊讶。据了解,在德州移民聚居的建设屯,村风文明、民风淳朴,山东人的性格特质、齐鲁大地的文化风气、德州人的“厚德、包容、创新、图强”精神,在这里都得到了充分体现。他介绍说,在地里干完活,工具随手一放就能回家;家门不锁,只在门外立个扫帚或放一个水桶,别人就知道家里没人。村人借用工具,直接取走,归还时若家中无人,放下工具离开,下次见面时告知一声便可。
齐河是晏婴的封地,是左宝贵的故里,是时传祥、孟祥斌的家乡,也是全国第一个推出“大义”品牌的地方。大义齐河的精神基因,随着移民的脚步,传播到千里之外的额尔古纳,关里家与关外家同宗同族同文化。
每年的8月,是额尔古纳丰收的季节,到处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,到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小麦和大麦。“关里家”6月份已完成麦收,“关外家”8月份大型收割机才开始在滚滚麦浪中纵横驰骋。
数字里的70年
屯垦戍边是德州移民的光荣使命,70年来,德州移民不忘初心、牢记使命,用自己勤劳的双手,创造了非凡的业绩。虽然70年间,很多人或升学或参军或工作调动离开了建设屯,但他们的根依然扎在额尔古纳。
额尔古纳市因额尔古纳河而得名,位于祖国最北端,总人口6.8万,总面积2.89万平方公里,19个民族在这里和谐共处。全市现有耕地282.6万亩,天然草场884万亩。据《苏沁农牧场志》记载:1959年,德州移民开垦荒地6000亩;1999年,建设屯种植小麦2.4万余亩、油菜5595亩;2009年,建设屯种植小麦7037亩、大麦5531亩、油菜1.1万余亩;2014年,建设屯种植小麦1.6万余亩、油菜1.8万余亩。这一串串数字,浸透了德州移民辛勤的汗水,见证了德州移民艰苦奋斗的历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