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淑清
在故乡,田边地头、院墙围裹之处,可以发现一株株清秀挺拔的香椿树,我家院坝上也有一株香椿树,树干有手腕粗,根系发达,在老香椿树周围长出很多株小香椿树。它们已经形成一个香椿树家族。
中国人对吃香椿芽由来已久,多少年来,人们深爱采食香椿树枝头嫩芽苞。古有诗句:“嫩芽味美郁椿香,不比桑椹逊几芳。”“溪童相对采椿芽,指似阳坡说种瓜。想是近山营马少,青林深处有人家。”一场好雨过后,父亲栽植的香椿树,顶着紫绿色的芽苞苞!一朵一朵的,像树的文身。阳光触摸,手指略微碰一下芽苞,暖意融融。风踮着脚尖,吻着香椿芽,香气拂来,味蕾舒展,唇齿间就流淌着香椿芽的甘醇。我伸手欲摘,被父亲喊住,香椿芽才淋了雨,正将早些时日积蓄的能量朝外扩张,这时候采未免可惜,明早香椿芽似开未开、半梦半醒之间采,不仅芽儿吸足养分,味香会比之前增添一成。
我吐了吐舌头,想起年少时光,父亲曾对我说过,香椿芽的采摘最佳时机,细雨之后,一夜的发酵、抽苞,接纳天地精华,接纳自然赋予的灵性。穷巴巴的日子,哪还在意香椿芽是否有营养价值,什么时辰采撷,饿急眼了,撸一把把的芽苞塞进嘴里,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了。饥荒岁月,就连春天也是弱不禁风,墙外的一株香椿树,一到绽放枝叶的季节,自家人没等摘,树上便和尚的秃头般,有后知后觉的留一点给我们。母亲一开始埋怨几句,但没有祥林嫂似的骂街,只是心疼家人没厚实地吃一顿香椿芽。父亲说:都穷的生疼,“ 谁吃不是吃?”
父母为人憨厚老实,香椿树给邻里带来春色。逢三差五,东家送一碗土豆瓣炖鸡块,那院端来芸角烩猪骨头。父亲在朗朗晴的午后,伫立在香椿树下,跟叔伯婶娘扯闲篇说:“这树就是为大伙摘香椿芽栽的,别拘束,随意摘。”搬了木头钉做的梯子,父亲站在高处给几位乡亲摘香椿芽。那晚,好几家饭桌上一盘香椿芽炒鸡蛋冒着香喷喷的热气。
母亲炸酱香椿芽很有风味,她加了一道特殊工序。清晨采来的香椿芽饱吸雨露滋润,又经一宿的睡眠,慵懒中裹藏着天籁的植物气息,香椿芽上铁锅沸水轻轻一煮,随即捞出,锅底倒点猪油,搁两棵新鲜的毛葱,添半葫芦瓢水、大豆酱几勺,豆酱和水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,温火慢炖。待汤面花开肆意,放入井水浸泡十分钟的香椿芽。调料一并在锅里咕嘟,等酱色暗红,整体看起来稠稠的,撒毛葱段盛出。此刻,房间弥漫着香椿酱浓浓的香味。
我读中学时,故乡的竹篱茅舍拔地而起很多香椿树,有些人家摘了香椿芽去八里地外的乡里卖掉,换点油盐酱醋。有的农户香椿树栽的多,丰产,采摘的香椿芽一个春季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。
生活条件好了,香椿芽的吃法也有了讲究,爆炒、熘炸、摊煎饼、卤里脊肉、包水饺。香椿芽成了那一段时光的主打菜,常吃就腻了,辽南北部山区旅游业开发,涌进大批城市游客,香椿芽和山野菜一时间成了抢手货。他们对农家院津津乐道的美味中,香椿芽位居首席。父母早起摘香椿芽,打电话催我回去,包香椿芽鸡蛋馅饺子吃,回城,大包小包拎着现摘的香椿芽,自己吃,再给同事朋友送点去。
父亲栽的香椿树,树体已经斑驳,枝枝蔓蔓老态龙钟,仿佛木雕泊在那儿,任四季的风霜雨雪在生命中镌刻一道道年轮。
转身之间,父亲活成了一株香椿树,在我最想念的故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