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先利
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我们家的不幸接踵而至,先是奶奶去世,而后不知何故,父母间的战争几近白热化,他们动辄就吵到大街上,去法院打官司成了家常便饭,当时只有12岁的我就像罩上了一层永远也擦抹不掉的阴影,难受极了。到后来,他们离了婚,我随母亲搬到刚刚筹建中的棉纺织厂。离住处不远,常能听到叮叮当当铁器的敲打声。我为了排遣寂寞,寻着声音找了过去。
一个没门没窗透风漏气的房子里,也不能叫房子,叫棚子更合适些,外墙上挂着一块牌子,上写“红炉”两个字。屋中间有一个炉子,冒着熊熊的火焰,边上有一只大风箱,炉子前有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铁砧。一老一少各自干着活,年少的也就二十多岁,正在拉风箱。年老的五十开外,目不转睛盯着火苗,然后,他一手拿着铁钳把烧得通红的一块铁放在铁砧上,一手握小锤轻轻一点,指着锤打的方位。年轻人起身抡起大锤,当的一声重击,火星四溅,老师傅不断翻动钳着的那块红铁,一人一下叮当叮当之声便很有节奏地响起来。在一老一少二人的锤打下,坚硬的铁块变得和我平时摔瓦屋玩的泥巴一样,要方即方,要圆就圆,要长即长,要扁就扁,一把铁锨头就呈现了出来。最后老师傅又独自用小锤敲打了几下,抛到旁边的水槽里,哧的一声烟雾蒸腾,淬过火的产品就算完成了。年轻人把铁锨头打捞上来,挂在那一溜放成品的墙上。墙上有刀,有剪,有轮毂,有铁锅,琳琅满目。
他们坐下来休息。年轻人看到了门口站着的我,冲我招招手,让我进去。我站在火炉旁,一股温热烤着我的脸,那叫一个舒服。他们问我是哪家的孩子?我说出居住房子的位置。那个年轻人抢着说:“我知道了,你是那个刚离婚的……”话未说完,老师傅制止了他,冲我说:“平时没事的话,来跟我们打铁吧。”我爽快地答应下来,一有空闲就往挂着“红炉”的棚子里跑,那些苦恼烦闷不快活的日子,随着熊熊的火焰烟消云散了,这里成了我的乐园。
后来我才得知,这师徒是父子俩,厂子因为筹建,在社会上招募了一批有手艺的匠人,参与厂子的大会战。他们凭厂部的派工单干活,打制纺纱机的配件和生产生活用品。
在这之前,他们是走街串户的手艺人,在各个村庄、集市承揽农具产品,如锄头、镰刀、犁耙、烙铁等等,在四外八乡很受欢迎,也很吃香。现在来到厂里干活,主要是为了能把儿子留下来,成为正式工人。在这个小群体里,我也慢慢地在阴霾里走了出来,随着叮当叮当的打铁声,干瘪的日子像成熟的稻谷一样饱满起来。
有些风雨一定要自己承受,有些苦难一定要亲身体验。人的成长,就像打铁一样,不断地被火熔炼,被锤子锻打,寖水焠取,才能成为一件成品。能承爱苦难,方能品尝甘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