羊白
我奶奶有一块手帕,是专门用来包钱的。
那是一块土布手帕,上面绣着一枝嫣红的桃花、两只黄蝴蝶及一只敛翅将歇的蜜蜂。令人奇怪的是,如此好看的图案,底色却染成了紫黑色,把春日的美景给淹没了,显得陈旧,让人心生遗憾
奶奶去世后多年,有次听大姑无意说起,说奶奶的那块手帕原本是白底的,是奶奶出嫁前绣给自己的嫁妆,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把手帕染成了紫黑色。那块手帕,奶奶用了一辈子。据大姑讲,直到临死前,奶奶的手帕里还包着七块八毛钱,就在胸口的位置。
在那样的年月,一个乡下老太婆不可能有太多的钱,有限的一些零票,奶奶会很认真地摊开,用手摩挲着压平,把小钱叠在大钱上,叠整齐了再对折一道,就显出了厚度,然后郑重地放在手帕的中央,对角包起来,包得四四方方、严严实实,藏在棉衣或内衣的袋里,然后才安心地继续她手里的活儿。
在我的印象中,奶奶是很吝啬的,对我们这些孙辈的纠缠,至多也就是一把自炒的黄豆。但每年临近春节,奶奶偶尔也会带我们去镇上,顺便给我们买几根甘蔗。奶奶买东西总是异常磨叽,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,待卖的人烦了,作出让步,说定价,过好称,奶奶才小小翼翼地掏她的手帕。奶奶一手撩起斜襟衣裳,一手在层层的衣服里挖,挖出来后,攥在手心里,定一下,然后才把骨节粗大已变形的手指松开。在另一只手的配合下,那块难看的紫黑色手帕却像一朵奇妙的花,一瓣瓣绽放,最后露出花蕊——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。奶奶总要把该付的钱数过三遍以上才交给卖主,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钱落进卖者的口袋,一颗心似乎才落了地。然后,奶奶舒一口气,很满足、又似乎很心疼地把那些剩下的钱再次叠好,层层闭合进紫黑色的手帕,捏一捏,两手哆嗦着放回原处。奶奶做这一切很慢,一丝不苟,有特写的意味。因此,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断定,所有的钱都是来之不易的,是有体温的。因此上,虽然我们调皮,嘴馋,可我们从来不敢去碰奶奶的手帕,也从来不敢去提一些非分的要求。在我童年的印象里,钱是神奇的,同时又是危险的,需要不断去抚摸并珍藏的。
奶奶把原本漂亮的手帕染成紫黑色,难道,是为了更安全地藏钱,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吗?
在那时,上了年纪的女人,都有用手帕包钱的习惯,算是贴身的钱包吧。因为年纪大,受过穷,饱受过人间疾苦,她们最清楚钱来得不容易,因此格外珍惜,把钱藏得很深,很小心,很崇敬。钱到了她们的手上,就会被当金子一样包着,如同是握在手心的菩萨。她们手上的钱注定不会多,但精打细算,细水长流。她们时常会在无人的时刻把胸口按一按,看钱还在不在。遇到闲暇无人时,会忍不住掏出来,食指上蘸口吐沫,很满足很享受地清点、算账,以防记错、遗失。她们那一辈人,就是这样小心翼翼、心怀虔敬地走过来的。这是她们对生活一贯的态度。
那些被奶奶的手帕层层包裹的钱,经了奶奶的体温,就跟奶奶一样有了慈祥和温暖,让我记忆犹
新。奶奶的手帕,包裹的是一家人的口粮、希望,也包裹着奶奶皱巴巴的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