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春重
暮春时节,再次踏入生我养我的故乡。或许是怀旧情愫作祟,心底总有个声音催促我,去村外田野走走,重拾年少时乡野的模样。
时令更迭,粉色杏花、红色桃花、白色梨花早已零落成泥,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翠绿麦田。春风拂过,碧波荡漾,置身其间,恍若游弋于绿色海洋。望着这片田野,心底不禁泛起疑惑:这是记忆中的那片土地吗?回头看向身后村庄,土地无疑还是那片熟悉的土地,可眼前的田野,却与记忆里的模样大相径庭——岁月的风雨,将它雕琢得更加清新靓丽、生机盎然。
此情此景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对这片田野尘封已久的记忆大门。
我们村坐落在卫运河南岸,背依运河大堤,村前便是古时的“高鸡泊”,也就是如今的“恩县洼滞洪区”。乡亲们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,就在大洼的北边沿。小时候,这片土地远非现在这般平坦肥沃,它盐碱涝洼、贫瘠荒芜,“春天白茫茫,夏天水汪汪,涝了收蛤蟆,旱了收蚂蚱”,是它的真实写照。那时春天十年九旱,仅靠几口土井维系,水利设施几近于无。况且土地起伏不平,即便守着运河,也无法引水灌溉,只能靠天吃饭。那时春天的麦田,稀疏零落,毫无生机,宛如脱发老人的头顶。麦收时节,既没有收割机械,纵有也派不上用场,镰刀亦成多余——土质松软,麦子徒手即可拔取。千百年来,这里的农业生产条件几乎没有质的改变。
60多年前的1963年,一场特大洪水席卷漳卫南运河流域,“恩县洼滞洪区”承担起分洪重任,为减轻下游行洪压力,村南古老大洼瞬间化作一片汪洋,成了巨大湖泊。这场洪灾虽是浩劫,却成转机。洪水过后,在“一定要根治海河”的时代背景下,家乡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。
水利是农业的命脉,要改变落后生产条件,首先得解决农田旱能浇、涝能排的问题。为此,那一代人付出无数艰辛努力。先是平整地面,在我年少时的记忆里,村里耕地大多起伏不平。我所在的生产小队有300多亩这样的地,全队男女老少苦干四五个寒冬,才把土地整平。每到周末,我们这些学生也会加入平整土地的劳动队伍。土地整平后,还得设法把水引过来。在上级支持下,村里在村西头运河岸边建起一座电力扬水站,修筑了长达几公里的输水沟渠和渡槽。工程投入使用后,村里一半耕地变成水浇地,农业生产条件大幅改善。从那时起,村里组织青年突击队,创建高产试验田,也就是那时人们说的“样板田”,成效显著,粮食产量大幅提高。
不知不觉,我走进当年的“样板田”。正值“谷雨前后麦挑旗”的时节,微风中,小麦叶片轻轻摇曳,仿若万千旌旗随风飘扬,预示着又一个丰收季即将来临。老乡告诉我,如今小麦正常亩产千斤以上,村里农田基本都能做到旱能浇、涝能排,不过现在用的不是运河水,而是黄河水。
走过这片麦田,再往前是一条小河。站在河边远眺,对岸麦田同样青葱翠绿,春意盎然。这时,我的眼前浮现出当年对面土地上开展“稻改”的场景。自我记事起,印象中那片土地每年这时都白茫茫泛着盐碱,夏季只有稀疏的“红荆”和“碱蓬”顽强生长,给贫瘠土地增添些许绿意。水利灌溉设施建成后,人们开始尝试种植水稻改良盐碱、增加收入,这就是当时所称的“稻改”。不仅我们村,整个鲁北都在盐碱地上掀起大规模的“稻改”。记得当年山东吕剧团排演的吕剧《都愿意》,就讲述了农民为了“稻改”,宁肯让儿子晚结婚,把给儿子盖婚房的木料拿去修渡槽的故事。“稻改”效果显著,不仅增加了粮食产量,连续几年种稻子后,土地盐碱化也得到很大改善。可惜那时我们这里“引黄”灌溉尚未实施,随着运河水逐渐匮乏,“稻改”因缺水难以为继,只能中断。这片土地后来改种其他农作物,虽说产量不高,但总算结束了长期荒芜、颗粒无收的历史。当年的“稻改”,加上后来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精心管理和有机肥的施用,如今这些土地都成了高产稳产田。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绿色田野,真有一种如梦似幻、恍如隔世的感觉!
置身这片绿色海洋,我仿佛看到当年人山人海开展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宏大场景,听到青年突击队员们嘹亮的歌声,眼前呈现出那片成熟的金黄稻谷。前辈们的付出,极大改善了农村生产条件,为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农业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。如今这丰收年景,与其说是黄河水的浇灌,不如说是几代人前赴后继、战天斗地的心血和汗水的结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