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春香
红杏一路向东,向着老家的方向。
太阳在她身后落下,一股沁凉的风吹过头顶。她记不起自己从那个恶男人身边走离了多久,但好在她离开了他。泪从眼角渗出,她用手指一抹,喉咙里的哽咽竟然喷薄而出。
三年了。她都离开儿子三年了。这三年里,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儿子,特别是那个恶男人抡起拳头打她的时候,将生意赔本的怨气全部撒在她身上的时候,她的思念更加强烈。近来,她发现男人不但怨气冲天,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,她劝过很多次,但每次都会迎来一顿拳打脚踢。这不,他又赌输了喝得酩酊大醉,对她一顿大打出手后,就睡着了。她觉着机会难得,快速将房门反锁,顺手拿了几件衣服就跑了出来。
手机在兜里响了好几次,她都没有去接。不用看,是那个恶男人的。她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。三年前,恶男人在她村庄附近建了一个塑编厂,她是他厂里的一名漂亮员工。那时,她常将他的花言巧语与丈夫的笨嘴拙舌相比,常将他的财大气粗与丈夫的捉襟见肘相比,更将他的风流倜傥和丈夫的呆板木讷相比……这样比来比去,就心生一腔怨恨,又加上孩子的吵吵闹闹,婆婆的尖酸刻薄,她就有了跟他私奔的念头。他和她的老实丈夫到底不同,是个说走就走的人,也是这样的秋天,也是这样的夕阳西下,他们双双
逃离原来的生活。
据从老家来的朋友告诉她:丈夫在她离开老家后,也南下打工去了,留下婆婆守着他们的儿子。与丈夫不同的是,婆婆从年轻就是一个厉害人,也因她的厉害,让红杏与她相处成了问题。每次和丈夫吵架,邻人总是这样劝她:你看看你婆婆也不容易,从四十岁就没了男人,独自拉扯儿子长大,她要不强势一点,能给儿子娶上亲?……你该理解她,该包容她!她拍着胸脯对邻人说,我啥时候不理解她,不包容她了?正因为太理解她,太包容她,她总认为我好欺负,总是踩鼻子上脸,一次次欺负我,不让丈夫听我的!她的控诉也声泪俱下,事实确凿。她的问题,像其他女人的问题一样棘手,甚至更加琐碎。所以说她远离丈夫,倒不如说她是远离婆婆。
县城近了,村子近了,火车、汽车倒着倒着就到了村上的小路。想想如果顺利,再有十多分钟就见到了婆婆和儿子,她不知第一句话该如何出口。记得离家时那天傍晚,婆婆带着她儿子还给她熬了一碗热粥,蒸了一笼包子。她下班回来,婆婆知道她干了一天活儿,身子累,故意没将儿子让她带,而是催促她快些吃饭……她觉得这一切那么理所当然,就没有想想虽然婆婆强势不让人,但是也真疼人,尤其是对她和儿子,一个“亲”字都难以表达。但此刻,她是罪人,是她经不住诱惑,首先背叛了家庭,她愿意接受婆婆的惩罚,愿意以身谢罪。可在接受惩罚之前,她觉得她是一个母亲,她要看一眼儿子。
她在村办小学的门口站下,一群放学的孩子,哄的一声,如小鸟出巢一般飞出来。接孩子的村人三三两两地走来,有人认出了她,就支使孩子飞跑着去告知她婆婆。
——夕阳下,一位白发苍苍的半老女人走来,走到她面前,喊了一声“红杏”。但她只眼泪纷纷,却不敢应答。有人将儿子推到她面前,她更是不敢说话,身体几近瘫软。儿子已长至她胸口,且容颜英俊,双眼清澈。见她不说话,儿子说:妈妈,“ 奶奶说您和爸爸一起外出打工挣钱为我攒学费呢,说只要我听话好好读书,妈妈就回来看我,今天您真的回来了!”说着,儿子就将小手放到她的大手里。
她牵着儿子的手,仿佛牵着她的前生今世。
婆婆迎着风往前走,好似有了更强大的力量支撑,跟上红杏的脚步。风吹着她的白发,只听她不无感慨地说:“谁年轻时没干过傻事,回来就好啊!”
回来就好。
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,竟然都在说这句话。
她往前走着,她不敢看身后,她知道她的身后是残阳如血,飞云如画。这一刻,重生的是所有未竟的岁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