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脚外婆

外婆是个小脚女人,她个子很高,宽身板,大长腿,与那双即使不是三寸,也顶多超不过五寸的小脚极不搭。一头灰白的头发,每天早晨站在天井里,用一把古铜色实木木梳梳得溜光。

她从来不刷牙,梳完头,挪着小碎步进屋,端出四角柜里的白瓷缸子——那里面是隔夜茶,喝一口漱漱口,扬起脖子,咕噜咕噜响几声,噗!喷在天井的沙土地上。这个环节外婆做得很精细,大约要持续两三分钟的样子。外婆的牙又白又结实,到了八十岁的时候仍然能把花生米嚼得咯嘣咯嘣响,我想那都是隔夜茶的功劳。

我小时候常住外婆家,可能是住得太久的缘故,以至于母亲去接我时,我都会摇着头说:“等我有空了再去你家吧!”我那时比较顽皮,每次惹了祸,外婆都会抄起那把没有多少毛的笤帚疙瘩,尖着嗓子喊:“打死你这个小妮子!”边喊边扭着身子,摇摇摆摆地撵,脚底下就像踩高跷一样,几十米外的我蹲在地上冲她做鬼脸。

外婆养育了七个儿女,我最小的舅舅当年还是个半大小子。那次小舅惹了我,于是我闭着眼嚎啕大哭,吓得小舅赶忙嬉皮笑脸地来哄,他是知道惹我哭的后果是很严重的。外婆像及时雨宋江一样一个箭步来到了跟前,我索性坐在地上张着大嘴干嚎,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。小舅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,外婆紧追其后,手里攥着那个笤帚疙瘩,两只小脚像安了弹簧一样,一蹦老远。我竟然不知道外婆的小脚可以这么灵巧。小舅到底是挨了顿揍。从那以后,我在外婆家的地位进一步巩固提升了。

我小时候性格乖戾而又体弱多病。对于这样一个让人头疼的孩子,外婆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庇护着我。那年我又得了几场病,每天都和“小赖猫”一样窝在床上。奇怪的是,外婆陪我的时间少了,出门的时间却多了,进进出出,忙忙活活,有时一天要出去好几趟。晚上,在豆大的煤油灯底下,外婆变戏法一样从身上穿的那件斜襟黑褂子的内兜里,掏出一堆碎花布头,花花绿绿,什么形状的都有。外婆伏在桌子上,每拿起一块布头都要思量半天,左拿拿,右放放。我躺在被窝里,眯着眼睛看,不知不觉眼皮就在昏黄灯光的恍惚中合上了。不几天,一件像地图一样的拼接起来的花褂子诞生了,外婆给我做的是件百家衣啊!一百块布头,从一百户人家讨来的,她是希望她的小妮子长命百岁呢!我真遗憾,那件百家衣我没有保存下来。

或许真的是心诚所至,我的身体渐渐泼辣了起来,像小树一样越长越挺拔。外婆家的大门口有一棵大枣树,夏天的时候树冠像把撑开的大伞,结的枣子又粗又长,那是马奶子枣。六七岁的时候,我就能像猴子一样,蹭蹭蹭地爬上枣树了,有时还会从这个树杈,蹦到那个树杈,吓得外婆叉着腰,站在树下直喊:“小乖乖啊,慢点吆!”等我装满两个裤子兜,嘴里也塞满枣子,呲溜一下滑下树的时候,外婆摸着我的脑瓜儿:“小妮子真能啊!”我有时甚至想,今生的脱胎投生或许就是为外婆而来的。

“这孩子该上学了,不能老是这么野啊!”母亲来看我时这样说,于是我离开了外婆,离开了那个包容我撒野的老院儿。收拾东西打发我走的时候,外婆把我吃饭用的那副碗筷悄悄地放进了四角柜子里。

我的外婆今年九十岁高龄了,除了掉了几颗门牙,脸上的皱纹更深,头发更稀更白了以外,身体还是那么硬朗。

上次去看她,给她买了双绣花鞋,母亲接过鞋子,很有经验地在鞋尖里塞了团棉花,捏了捏,放在外婆脚前。望着外婆像粽子一样的干瘦小脚,我哽咽了,眼泪一个劲儿在眼眶里打转。

橘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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