著名作家邢庆杰的短篇小说获奖力作—— 出猎记(“鲁北旧事”之一)

邢庆杰

那是五年前,一个闷热的下午,杨哥打来电话,让我去他那儿喝酒。我很憷他那一顿一斤半的酒量,就推说晚上写点儿东西,不喝了。

他在电话里嗓门猛地高了八度,写东西就更该来了,你不深入生活那就是闭门造车。

我有些不屑,喝酒也算是深入生活呀!

杨哥的声音马上变得像个特务,有点神秘地说,喝完了酒我带你去打猎。

自从枪支被公安机关收缴,好多年没有感受过打猎的乐趣了。

我驱车直奔开发区。

杨哥是开发区一家企业的老板,近些年生意一直很好。杨哥好友,又会享受,在厂区专门划出了一块地儿,修了内部食堂和客房,经常在厂内宴请宾朋,醉了就安排在客房休息。在食堂的后面,他挖了一个池塘,不但养上了鱼,还引进了天鹅、鸳鸯、丹顶鹤等稀罕物。池塘的后面,是一小片树林,周围用网罩了,里面散养着笨鸡和鹅、鸭、猪等禽畜,全部用于招待他的亲朋挚友。酒至酣处,他便领着大家来他的池塘参观,显摆他的珍禽异鸟。

杨哥共约了两个人,另一个是法院的朱哥。在食堂落座后,杨哥即宣布,今天晚上都少喝,每人一瓶,喝完就出猎。

杨哥行武出身,人高马大,足有二百多斤。朱哥虽然前半脑袋的头发全掉光了,但他每天坚持慢跑一个小时,人极为壮实。和这俩哥们喝酒,经常是手把一,痛快。今晚有打猎这事儿牵着,我们哥仨都喝得比较积极,一个多钟头就结束了战斗。

司机小吴开出了杨哥那辆悍马H6。这车宽敞,我们三个人坐在后面,非常宽松。

我问,枪呢?

杨哥一声呼哨,两条黑乎乎的细长东西闪电般跃上了副驾驶座,并排着蹲在了座位上,目视前方,显得那么训练有素。

我认识,这是杨哥最宠爱的两条灵缇。灵缇又名格力犬,原产于中东地区, 是世界上奔跑速度最快的狗。但在我们这儿,俗称是“细狗子”,以前爱打猎的,都喜欢养几条当猎狗。自从公安机关收缴了社会枪支,打猎这个民间娱乐活动基本消失了,灵缇也就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。

杨哥说,这就是我们今天晚上的枪。

朱哥惊讶道,看来你是第一次和杨哥出猎呀,现在谁还敢用枪?

杨哥拍拍前面两条灵缇的后背说,狗都比你业务熟练。

我讽刺道,你这也算打猎?

车子出了厂区,一直往野外开。

车子开进一片树林,车顶上的八个大灯同时打开,把树林中间的土路照得如同白昼,更像把黑夜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白洞。杨哥一声呼哨,两条灵缇从车窗一跃而下,各奔左右的树林而去。

车缓缓前行。我不知杨哥整的哪一出,也不敢问,怕遭嘲笑。

忽然,在左边的树林里窜出了一只野兔,沿着灯光的方向拼命逃窜,一条黑影,箭一般跟着飞奔而出!

车子加速,也紧紧跟在后面。

右边同时窜出两只野兔,后面也跟着一条黑色的幽灵,穷追不舍。

我忍不住问,兔子怎么不往树林里跑?

杨哥说,兔子喜光,晚上爱往有亮的地方凑乎,狗到林子里一轰,它们就都奔着光明来了,累死也不会往黑暗的地方跑。

一只灵缇已经返了回来,眨眼间就来到了车前。杨哥让小吴把车停下来,我们三个都下了车。那只灵缇嘴里叼着一只还在挣扎的战利品,在杨哥面前摇着尾巴,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。

杨哥笑着说,这是在向我讨赏呢。

说着话,杨哥把那只野兔接过来,随手打开后备箱,扔了进去。然后,他拍拍灵缇的脑袋说,伙计,干得不错,回去奖励你,去干活吧!

那灵缇好像听懂了般,转过身来,又向前方狂奔而去!

另一只灵缇又叼着猎物来到杨哥面前,撒娇般摇尾请赏……

车子缓缓前行,我们三人步行,两只灵缇交替着出击、返回,无一次落空,只是喘息声越来越沉重,身姿也不像初时那样敏捷了。

天渐渐有些闷热,我说,可能要下雨,狗也累了……

杨哥说,已经逮了二十多只了,够本了,回吧。

呀!那是个啥!?小吴忽然怪叫了一下,声音有些颤抖。

我们循声望去,就看到了离车不远处的那两个白色的影子。可能是听到了小吴的叫声,它们同时立了起来,回过了头,四只绿莹莹的眼睛,像四盏小小的灯笼,游移不定,在寂静的夜里,说不出的诡异。

是貔子。说出这句话,我感觉后背一阵发凉。

貔子,是兼有黄鼬和狐狸共性的一种动物,是鲁北平原特有的生灵。貔子只在夜间活动,因多为白色,故也称“白貔”。 在鲁北平原一带,有关貔子的神秘传说数不胜数。传说中的貔子可以变成美女,先魅惑人,再食其小孩……因故事中牵扯的人物,多是周围相熟的人,故很多人相信。

两只灵缇也站在我们旁边,不敢上前。

杨哥在两只灵缇的背上同时拍了一下,怒喝一声:上!

两条黑影同时扑了上去!两只白貔扭头就跑!

两黑两白,离我们越来越远,我们赶紧上车,跟了上去。

追到近前,车停了下来,我们都下了车。

前方两黑一白,撕咬正烈。几个回合之后,两个黑物终将那白物摁在地上。稍顷,一只灵缇跑过来,将猎物扔到杨哥脚下,白貔的皮毛上沾满了血,已经不能动弹,眼睛却怒睁着,反射着绿光。灵缇围在杨哥身旁,哼哼唧唧,似有委屈。我们细看,原来它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伤痕,在不住地流血。杨哥赶紧从车上拿下纸巾,为他的功臣擦伤。

另一只灵缇立于一棵小桑树下,冲树上狂吠不止。

我和老朱、小吴同时赶了过去。

桑树只有手腕粗,那只白貔趴到了树冠之上,压得树冠左右摇晃,那野物的两只绿眼也不断左右漂移,甚是骇人。

灵缇有些狂燥,不断跳跃着向树冠之上发起攻击,终是差半米有余,不能触及。

这时,杨哥过来,抓住小桑树的树干,猛烈摇晃起来!

白貔一声厉叫,冲着灵缇俯冲而下!

灵缇竟不敢接招,尖叫一声跳到一旁!

白貔立于树下,绿莹莹的双目喷射着冷光,盯了我们足足三秒钟。这三秒钟非常安静,周围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。

我预感到可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,心提到了嗓子眼儿。

那野物忽然扭转过身,屁股对着我们,放了一记闷屁,刹那间,我们被一股浓烈的腥臊臭味呛得几乎窒息。

小吴跑到一旁呕吐不已。

那只灵缇不断打着喷嚏,浑身颤抖。

等我们回过神来,那只白貔已消失不见。

天空一声闷雷,一霎时大雨如注!

我们打道回府。

车上弥漫着那野物释放的腥臊味儿,小吴把四个窗户都开了一条缝,清冷的空气伴随着冰凉的雨点灌进来,味道慢慢变淡了。

两只灵缇并排蹲在副驾驶座上,相互依偎着,兀自不住地打着哆嗦。

杨哥说,这俩伙计没见过这野物,吓着了。

接着又嘱咐小吴,回去后晚睡一会儿,选10只肥点儿的兔子,拾掇干净了,放进冰柜,其余的,连皮带肉剁碎了,犒劳这两个黑家伙。

小吴问,这只貔子怎么办?

杨哥说,先扔到厨房,明天一早剥皮,找个会熟皮子的,给我熟个皮褥子。

我忽然想起老家的一个传说:一只貔子和一个乡村木匠在夜间相遇,被木匠用锛所伤。貔子逃走前,冲木匠放了一个臭屁。深夜,貔子循着这气味找上门去,立于床前。那人早有准备,从枕下摸出一把锉刀刺去,一声惨叫,那野物倒下。那人掌灯一看,刺死的竟是自己8岁的爱子,窗口一声奸笑,那野物逾窗而去……

我本想把这个传说告诉车上的人,转念一想,算了,让他们睡个好觉吧!再说了,我们居住的是钢筋水泥的建筑,那些土墙头茅草屋时期的乡间传说,不会在这里应验。

到了杨哥的公司,雨下得稍稍小了点,但还没有停的意思,我和朱哥分别被安排进客房住下了。

我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,洗掉了那一身的腥臊味儿,然后把里外所有的衣服搓洗一遍,晾在椅子背上。

做完这些,我又累又困,头一挨枕头边儿,就迷糊了过去。

睡梦中,我听到窗户那儿有声音,睁眼一看,一个通体雪白的东西从窗口爬了进来。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,想打开电灯,手臂却软绵绵地抬不起来。那东西纵身一跃,直接冲我扑了过来!

我一坐而起,睁开双眼,天已大亮,才知是一场噩梦,心犹狂跳不止。我抚摸了一下胸口,长出了一口气,隐隐听到后窗有嘈杂的人声。

我将还有些潮湿的衣服穿上,趿拉着拖鞋走出客房。循声来到屋后,见一大群男女围在池塘边上,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。

这些人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,应该是杨哥公司的员工。我拨开人群,走近池塘,登时呆了!

池塘边上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屠杀,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只天鹅、鸳鸯、丹顶鹤等禽鸟的尸体,还有一滩滩褐色的血,血已经凝成斑块,裂开了纵横交错的细纹。我稳住心神,仔细看了看,这些禽鸟的伤口都在咽喉,尸体却很完整,显然,袭击者并不是为了裹腹,而是为了报复……我隐约猜到了什么,心跳骤然加剧。

忽听耳边有人说,奇怪!那只放在厨房里的死貔子也不见了。

我扭头一看,朱哥那颗光脑袋一直在我身边,我竟没有注意。

我后背一阵发凉,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心底漫上来,我问,杨哥呢?

老朱叹了口气说,他看到这情况后,可能是血压升高,当时就晕了,小吴和办公室的人把他抬上车,送医院了。

我和老朱赶到医院时,躺在病床上的杨哥,正被人从急救室推出来,身上蒙着一层白被单子。

杨哥享年50岁。

(注:本文获第二届“冯梦龙杯”全国“新三言”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,系《鲁北旧事》中的一篇,《鲁北旧事》原载《北京文学》2017年第12期,入选《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.2017年短篇小说卷》)

编辑丨玉海

德州新闻网版权与免责声明:

①凡本网注明“来源:德州新闻网”的所有作品,版权均属于德州新闻网,未经本网授权不得转载、摘编或利用其它方式使用上述作品。已经本网授权使用作品的,应在授权范围内使用,并注明“来源: 德州新闻网”。违反上述声明者,本网将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。

②凡本网注明“来源:XXX(非德州新闻网)”的作品,均转载自其它媒体,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。

③鉴于本网发布稿件来源广泛、数量较多,如因作者联系方式不详或其它原因未能与著作权拥有者取得联系,著作权人发现本网转载了其拥有著作权的作品时,请主动与本网联系,提供相关证明材料,我网将及时处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