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春香
另一种人生,从离开故乡开始;另一种激动,是因为陌生的旅行。
走进山水的父亲,仿佛在寻找他的前生。在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以前,他的灵魂一定驻扎在那里,要不怎么总是心心念念踏上旅途?
提起山水如画,提起红叶如火,提起登高望远,父亲两眼放光,容颜也似乎年轻,而笑意自心中溢发到嘴角,在他的脸上开成一朵明丽的花。我意识到那是他的梦,他的另一种人生,他远行的眼睛早就穿越当下的烟火,到达一个我不曾企及的地方。
所以,送他远行,我壮怀激烈;送他远行,我满心欢喜。
暮年,像一座上了年岁的城墙。城墙在风月的腐蚀下一层层剥落,但却于最底层露出往年的叠翠。梦想总是这样难以实现——父亲说,母亲说,我那些中年的朋友们也说。而每个人的梦与梦又那么不同,我试着说服母亲去理解父亲,试着告诉所有人,在世间要容纳许多人的梦,才有自己的梦。
父亲踏上旅途,用坚定去丈量脚下的大地。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山水的儿子,终有一天要让灵魂归于山水。怀抱在敞开,高天在高处投下亘古不变的蔚蓝,大地在深处涌出感激的眼泪。父亲说,幸福不可说,美丽不可说,追求不可说。
经历半世沧桑,我才知凡是不可说的东西,才是真。再粗粝的人生,也有想不到的“精致”,就像我虽出身草莽,于颠沛流离的尘世,却有一颗书写平凡生命,为平凡生活立传的决心。父亲于远方打来电话的时候,我正和文友在微信上聊天。我说:“作家,或者写作的存在,与其他行业不同,要受多种因素的影响,而我们于生活于理想于写作可能要活成好几种角色,所以你在你的现场既属于那里,又不属于那里,理解它的艰难,更理解它的魅力,哪怕无名,如果写作选择了我们,我们要坚持。”
文友发来感动的笑脸。那笑,像父亲话筒里的笑一样,满心兴奋和释然。“身在僻野,心在繁华”,生命的魅力就在于此。想象父亲此去万水千山,回味无尽……情丝缠绵如春夜一场精致的花开——求索释惑的脚步,是他的旅程,更是我们共同的相约。
但遗憾的是,远行的眼睛,无论走多远,都得原路返回。圆满阻塞了渴望,刻板限制了想象,地球如此方便地叠加父亲的脚步,然后让他回来,于梦中想念月亮入怀、潮汐涌流的盛景。我告诉他,拉开距离看风景,是生命的真相。
父亲抹了一把眼睛,将泪水的晶莹摔
出星星的深邃。突然想起弘一大师
曾说过的“知止”。知止比知足的境
界更高,知足是不贪,知止是不随,
或不要。更或者“知止不殆,所谓长
久”?刹那间,羁绊身心之物,荡然
无存。唯有他一双的眼睛,触目生
辉,神采不灭。